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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南广河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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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4 2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心雨 于 2014-3-4 22:29 编辑

南广河挽歌
一、四里坡
      南广河的水根在滇东,出土则流入蜀地,行程三百里,终于在南广镇汇入了长江。
      南广镇一段的南广河,随着山势的变化,水流或缓或急,缓处河床开阔,河心常有沙洲,洲上芦苇葱茏,若在涨水之时,水位增高,淹没了河心绿岛,那浩浩荡荡的景象亦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而在山势狭隘的地方,河中多有巨石,这些巨石多是两壁高山上断下的岩层,大如房、小如屋,犬牙交错、参差不齐。河水奔急而来,撞上这些明暗礁屿,便溅起一层又一层滔天巨浪,生成一个又一个凶险的急漩,令人啧舌。
川南多山亦多水,有山处必多茂林修竹,有水处必有集镇人家。川南三百里,南广河似一条绳子,串连起了大大小小十几个镇子,以及难以计数的人家。水给人带来了方便,带来了衣食口粮,人给水带来了繁荣和喧嚣。河道上,舟筏不绝,两岸则鸡犬相闻、炊烟袅袅。
      然而,谁又能想到,如此重要的一条河,发源于川滇交界处的四里坡时,才是无数的涓涓细流呢?四里坡的“四”字当是一个概数,因为,这里的山一垣连着一垣,一壁接着一壁,茫茫苍苍,何止四里?驻中坡前,翠绿的竹海自脚下平缓地沿着一峰一峰的山尖向高处攀长,最终止于白云幽淡之处。这里的竹种很多,楠竹、苦竹、簧竹、斑竹、刺竹,常见的、稀有的,高矮不一,胖瘦不齐,却各自找到了各自的生存空间,各自展示着各自的繁荣。竹冠一片青绿,而竹根下则是细细的千沟万壑。小小的水星如麻线,如蚯蚓,缓缓地在草根中游动着,急急地在叶尖上或坎缘上滴落着,咝咝地在沙土里向外湛透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家伙,轻轻隐隐地顺着山壁的凹陷处从容而下,渐渐汇聚成流,才是笔杆那么大,往下三五丈远,已有脚拇指那么粗。遥无际尽的竹海里,覆盖着遥无际尽的湿土,生长出数以百计的细流,汇成数以十计的手腕粗的泉水,遍布了四里坡的每一个角落,待泉水流至山底时,已经足有两三只水桶的大小了。
      这里的水是最洁净清澈的,每一滴都那么晶莹剔透,都带着翠竹草木的芬芳。驻足溪边,水底的游鱼细石清晰可见。或有阳光穿透溪边翠竹的叶缝,水上便洒满点点金辉,扑闪明灭,而其阴暗处,则游鱼聚集,驱之不去。
     苍苍的山间有一条小路,似自天空随意掷下的一条漫长的草绳,曲折得自然,绳的一头连着四川,绳的那头接着云南,谁也不知是在哪朝哪代踩出来的。据说,晚清到民国时期,它都是川滇两省来往客商要首先选择的道路。因为,南广河北及长江,向南至此而尽,如果从此处入山,费半天工夫就可以翻越四里坡,进入大雪山,再费半日工夫,便可进入云南扎西,扎西是个大地方,官马大道直通镇雄州和土城州。而对于滇东的商人来说,走这条道至南广河下长江也比走彝良、大关、盐津、横江下叙府便捷得多。
      于是,小路上,脚夫挑着颤微微的担子,赶着驮满货物的螺马,唱着粗犷的山歌,一天到晚川流不绝。但是,长路遥遥,山高路陡,一色荒山野岭的,又没有人家,脚夫们十分辛苦,于是便有一些乐善好施的客商捐了些财物,在山巅修了一座庙宇。刚才建成之时,也是极小极小的,只两间屋子,一间里有一个山神,一个河神,另一间草屋则空无一物。
      但是,小庙子却给人带来了大方便,上山下山的人每至山顶便席地休息,埋锅做饭。待身体又来了气力才再走下一段旅程。捐献财物的客商自然是没有留下姓名来的,但是,他们的善举却被一代代传承了下来。至民国初年时,庙宇的规模是相当大了的,有正殿,有后院,有厢房,有耳房。因其主要目的是服务过路的人,所以伙食房和客房等皆一应俱全。客商们累了便在这里歇下来,受了伤或生了病便在这里住下来。无论有钱的商人还是有力的挑夫,在山神河神面前一律平等,一律布衣素食。因为钱多也好,钱少也罢,哪一文不是取之于山水?往外地运的竹笋、兽皮、干菌、咸鱼、禾烟、中药,哪样不是取之于山水?从外面运来的棉花、尼绒、洋火、洋油、香烟,哪一样又不是赚的当地人的钱财?山神河伯是宽容的,住宿寄食之后,有钱便捐些香火,无钱便挑水打柴,也算功德。也有一些脚夫和商人,一生走南闯北,腻了冷漠的人情、炎凉的世态,倒觉得此处清静安祥,老来孤独,便落发于此,皈依了山神河伯的。山神庙一时兴旺,终日香火缭绕,钟磬之声不绝。
       然而,在民国末年时,山神庙却意外沉了。据说,山神庙沉时,天降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雨后有人上山,便不见了山神庙,只见一眼深不见底的水潭。至于沉没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倒是有一种传说表现了人们对山水的感情和爱憎。
      传说中说,山神庙在沉没之前,有一队猎户寄宿在寺中,猎户都是河南来的,皆是“河南教会”中人,他们狩猎时,只守在一个地方念动咒语,远近十里的禽兽便会自动聚拢来,任人宰割。猎户来才两天,四里坡上的奇珍异兽死伤过半,后坡晾晒的动物皮毛中,仅獐子皮就几十张。因此,山神震怒,不惜放弃这方香火,惩罚与愚昧的出家人和贪婪的猎户。
      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难免夸张甚至荒谬,但是它却真实地体现了人们热爱自然,热爱和谐,讨厌贪婪和暴戾的感情。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爱憎,四里坡才会在这个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时代浪潮中前进得那么缓慢吧。
四里坡遍地都是宝。山里的竹笋便是远近闻名的,楠竹笋、苦竹笋、簧竹笋、刺竹笋、毛竹笋、罗汉笋……有多少种竹,就有多少种笋,一年到头,春夏秋冬,次第出土。楠竹笋润口,罗汉笋化糟,簧竹笋味苦,毛竹笋味辣,刺竹笋味甘,甜竹笋先甜后苦,苦竹笋先苦后甜……竹林里除了生笋,还生香菇、刷把菇、绿豆菌、石灰菇、大脚菇、三儿菇、三沓菇、竹花、竹荪等不没形状、不同味道、不同季节、不同药理作用的菌类。石灰菇腥辣、香菇细嫩、大脚菇润口、三儿菇浓香、竹花开胃健脾、竹荪防腐通便……沿着草路往上走,翻过一座小山,再翻过一座小山,便有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一棵棵落叶松大数围,古约百年,一律被风折断了头,却枝叶茂盛,尤如伞盖。林中,松针厚实细软,踏上去咝咝作响,温暖舒适。林中盛产三七、天麻、洋参、苦参、当归等中药材。再往上走,便是漫山遍野的灌木丛和蕨类植物。灌木上结满了红艳艳的可食的果子,蕨苔正在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当地人说,“大跃进”时,有一种叫“救军粮”的灌木果子曾经救过方圆几十里的人的命,而蕨苔则是人们盘中不可多得的佳肴。
      这里也是动物的乐园。清流里有游鱼,浊流里有鳝鱼;山间有豹、有猴、有羊、有鹿、有獐;天上有鹰、有雕、有锦鸡。胎生、卵生、息生,飞禽走兽、五花八门。白天,百鸟争鸣,夜晚,百兽起舞。
      四里坡上并没有人家,只是山这边和山那边分别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山这边的人家都在隔河两岸,房檐彼此相对,照着河心。山那边则背靠四里坡,一律坐北向南,正对着大雪山。山这边是川南,山那边是滇东,至于四里坡是属于云南呢还是四川呢?谁都不会去理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是属于大家的。当然,这个大家还包括了这里的每一棵花草树木,每一只飞鸟和虫子。在山神与河伯的面前,大家都要依照亘古自然的方法生活。他们反对外面的人介入他们的生活,反对过分地攫取。两边的地方都曾经试图把山里的人家迁下来,并开发四里坡,但都没有成功。原因有二,一是两边的人的坚决反对,二是两个省的界线不够清楚。历史遗留的问题,竟助成了这块原始而自然的天地。
      这边是典型的四川民房,青瓦白壁。木头做的柱子、椽子、檩子,竹篾编的篱笆,原竹搭成的平楼。竹壁上浮的是白石灰,石灰的里层是牛粪。牛粪磁柔、绵密,粘性好,放在里层,有利于壁头的韧固。也有壁头是用山芋糟子糊成的,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饥荒年辰里,他们用这种方法躲过了搜余粮的队伍。后来竟然发现,这也是一种不错的材料,故而沿用至今。山那边的海拔比这边要高,所以在民房装样上也有区别。虽然头上也是青瓦,但青瓦下面却是土墙。墙是用黄土和草筋夯成的,两尺多厚,既坚固又保暖。土墙的外侧有很深的阳沟。山水来时,自在阳沟里排出,不会泡软墙脚。川南的人习惯睡木床,滇东的人习惯睡火炕。火炕是用石头砌成的,中间铺的是块完整的薄石板,石板上再放竹席和棉被等保暖之物。至夜,他们便将灶洞里的灰火弄到炕下,便暖暖地躺下了。
      和川南民居一样,山这边的人长得秀气。灰里土里顽皮的女娃,一到十五六岁,便个个长得瘦高瘦高,脸白得就像刚才捏出的面团,眼睛亮得像门口淌着的溪水。当地人都说,“小时灰里邋遢,长大油光水滑”。山那边的人不如这边的人秀气,但却长得壮实。头发粗黑而略显卷曲,冬天便现高原红。若是小伙儿,则必然满身长满疙瘩肉。
      两个村子,人口相当,且大部分都是亲戚。那边的媳妇多半是这边的闰女,这边的汉子也多半是那边的姑爷。两边的联姻来源已久,民国时期,四川有一部分人到云南去逃荒,其中绝大多数便在滇东。那边虽也贫困,但山高林密,不乏刀耕火种的资源,自有谋得生活的办法。他们在滇东落户以后,日久便生亲切,遂结成了婚姻,后又择得山势平缓的去处,分出家来,因此渐渐有了山这边的水浒人家。至“大跃进”时期,四川的政策紧,于是这边的人又再次逃到了那边。患难之中,两边结成了血浓于水的族谱流源。现在,两边虽然省份不同,但两边的人说话都不说云南怎么样或四川怎么样,而是爸那边怎么样或娘那边怎么样,哪怕是不关两个村子的事。
二、顺河
      南广河刚才进入四川地面,可谁知,好生生的一座朴刀岭突然自正中破裂开去,河水本来是顺着朴刀岭的走向前进的,岭断了,便只好带着暴怒和咆哮,劈打着断壁,推涌着波涛,愤愤地折进云南。经四十里奔波,南广河进旧城,下罗布,再十里便进入顺河。
      顺河是一个极小极小的镇子,街道两边是两排瓦房,中间通一条公路,虽破败不堪,却是连接云南和四川的省道。公路也是极狭极狭的,有时,一辆大车通行,竟然将人家屋檐上的瓦绊落了下来。瓦顶下的老墙,浸融了岁月的风雨,苍桑斑驳。小镇只有半里路长的样子,两头两尾便连接了山上下来的弯弯曲曲的小路,纵横交错,似是一系根网。小路连着的山上人家,稀稀疏疏的。然而,在坦荡的山沟中,叫喊一声,整个小镇上的人却都可以听见。山坡上的土地也是极狭极狭的,宽不愈一丈,却修长难以计量。春夏之时,满山的土豆苗,行列分明,行列之中的黄土清晰可见,青黄交错相映,更衬出其柔美,像是牵下了山坡的一行行绿色的绒线。若逢天降暴雨,浑浊的山水便冲打着山上的枯枝败叶,沿着土豆的纵列之间的浅沟,哗啦哗啦往山坡下淌,流进人家的阳沟,又从阳沟里溢到街上来。街上一时便成了小河,水位不断增高,漫过了人家的檐石,漫进了人家的门槛。这时两边的人都躲在屋里,自门缝里或窗洞里观望,不时叫道:“张家的敞坝淹了,王家的屋脚泡上了。”被淹了的人家,驻足檐前,也叫道:“着了,着了,好大的山水。”却不采取什么措施,对他们来说,冥冥之中已经注定的大事小事,忧事喜事,实在太多太多了,水淹了房脚,只是微不足道的。
      小镇平日是很清冷寂寞的,但是在赶集的日子,却也有别样的繁荣。赶集的人都来得很晚,十点钟的样子,山上才渐渐有下山的人影,一来是因为山高路远;二来,懒散闲适也是山里人的脾气。小镇上的人也一个样,太阳三竿高了才起床,擦眉擦眼地把窗洞的木门撑开,把遮阳挡雨的篷布散开,然后在篷布下面搭上门板,堆上日用百货。这时,早点做好了,他们便端着个人头大的碗,靠在摊子旁边的门框上,呼噜呼噜地吸着面条。中午十一二点时,山上的人基本下来齐了。空旷寂寥的小镇似乎一时缩小了许多,檐坎上是街上人的摊子,檐坎下是山里人的摊子,场头场尾是卖江湖药的、算命的、看相的、收山货的、挑鸡眼的、取痣取烂牙的外地人的摊子,街心里更是人满为患,中年人背着背篓、挑着箩筐,沉重地走着;老年人拄着烟杖,慢悠悠而小心地走着;孩子们则吃着麻花,没命地在人流里穿梭着呼朋引类。有时,一个讲究的姑娘忽然觉得脚上一痛,低头看时,洁白的旅游鞋上有了个臭脏的脚印,但还来不及做出一个讨厌的表情,那惹事的顽童遂像泥鳅一样从人缝里滑过去了。有时,一个正在人家檐下畅饮的人,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故交,便端着大碗疾呼过街,不料别人一个转身,咣当一声脆响,瓷碗碎了一地,酒洒了别人一身。热闹了两个钟头,下午一时左右,山里的人陆续上山,外地人也陆续撤出小镇。小镇便又归冷落,偶尔有个醉了的老人,唱着曲子踉踉跄跄地走过,可是老人走过,街上愈显寂寥。
      顺河在晚清时期,本来还是一片荒芜的。民国初年,有一行收山货的人路过此地,偶然发现了这里的露山煤,才安生落户此地,以挖煤为生。不过,其挖掘的规模是极小的,挖一个洞,便出一筐煤,且煤在当地既不稀罕也不值价,他们只好将煤炭装上竹筏,沿南广河运下叙府去卖。因卖炭之人终日与煤为伴,将皮肤染成了煤的颜色,因此被人叫做“炭客”。挖煤自然是一种极危险、辛苦又饱受轻贱的营生,作炭客的也大多是那些没有牵挂又走投无路的汉子。现在,当地的人还在流传“当壮丁是死了没有埋,当炭客是埋了没有死”的俗话。然而,这些汉子却在别人的中形轻蔑成了自己的个性:能吃苦耐劳,却好吃好喝,大方阔气。
      当地的人的生活,有些做点小买卖,有的靠挖煤,可这并不绝对,因为他们也可能挖一段日子的煤又做些小买卖,或小买卖做不走了去挖煤。但他们不会精打细算,正二八经的门面摊子竟然比不上卖江湖药的人收入得多。因此他们的生活,亦主要是靠挖煤,只是时代不同,他们的待遇早和以前不一样了。上半月时,男人啃着干粮,忍着蚊虫的叮咬,穿过长长的黑暗的山洞,挖煤、上煤、送煤、下煤,出了洞,又冒着暴雨严寒或烈日骄阳帮人装车;孩子便赤着身子,光着脚丫,携着提兜,背着背篓,到煤厂外面捡散煤零卖。此时,他们一家老小的生活极其简单,家里吃的多是面条、老南瓜、土豆、咸菜、酸菜,特别忙时,在火灰里埋几个山芋,出门时揣在怀里,也算一天的生活。这种日子自然是苦的,但苦时他们的心中却有希望,因为到了下半月,得了工资,他们便可以不去上班,只在家中安享清福。此时,摆上桌的就有酒有鱼有肉,而且菜的做法吃法也大有讲究,黄鱼要吃火锅,甲鱼要吃清蒸,牛肉要炖红烧,猪心猪肝要爆炒,鸡蛋必煮甜酒、肉片必煎红椒、山珍必吃麻辣、海味必吃甜酸——他们不仅爱吃会吃,而且贪玩会玩,酒醉饭饱之后,他们扛上鱼竿,提着鱼饵,到河边找个舒服的地方,将渔线往河中一甩,将身子往草丛中一跌,一切人世间的俗事烦恼便都不关他们的事了。入他们耳的,只有枝头上吹过的哗啦哗啦的清风,只有夏枯草里的纺织娘的快乐的歌唱;入他们眼的,只有河里的水消水涨,只有天空的云卷云舒。
      他们爱操大方,喜欢摆阔。如果有红白喜事,无论有钱无钱,必办得热闹,凑得热闹。姑娘出嫁,定要备顶好的嫁妆,坐最精致的滑竿,送嫁的人必有爹有娘有媒有证有族上尊敬明白之人,陪嫁的财物必有钱有家具有电器有油盐茶米及五谷杂粮。陪嫁的钱也是要让两个人抬着走的,一张张百元大钞粘在一块红布上,花花绿绿。在悠扬的唢呐和喜庆的锣鼓声中,一行欢喜的人似一字长蛇,沿着山间蜿蜒的小路逶迤前进,翠绿丛中一线鲜红,相映成趣。新人是新的气象的象征,是最受尊敬和欢迎的,若送亲的队伍到了马路上,机关领导也必会将车靠在一边,让新人先过。
顺河有一座叫花丹桥的小桥,桥修成时,当地百姓感激党的关怀,遂请乡委书记踩桥作句。乡委书记刚上桥头,便见迎面走来一行送亲的队伍,就给新人让路。新娘也不客气,下轿徐步上桥,并随口道:
新人踩新桥,今晨踩过万年牢。
先插紫金花一朵,再挂红纱带一条。
上有党的英明策,下有乡亲火焰高。
党和人民团结紧,三根铁索变新桥。
      说时将头上红花摘下一朵,插在桥头。在场的人无不喝彩,小镇上一时传为美谈。这首见景生情的诗,被石匠錾在了桥头的石墩上,虽已过去了三十年,竟清晰如故。
      新娘到了婆家时,婆家自然夹道欢迎,两方的人一时会聚,彩带飞扬,人声鼎沸,鞭炮齐鸣,锣鼓唢呐之声一时大作,此时便有婆家长者,立于高坎之上,一边往新娘的滑竿上扔撒五谷,一边高声唱道:
日吉辰良,天地开张,新人下轿,车马还乡。
一张桌子四角方,张郎伐木鲁班装,四边镶
起云牙板,中间焚起一炉香。钱财酒浆白如
银,将来回送车马神,娘家车马请回转,婆
家车马出来迎。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
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这便是“回车马”了,回过车马,新娘就进堂屋礼拜家神。尽毕一切陈规,新娘便进里屋换上俗装,和大伙儿一起忙里忙外。
      对于娘家,打发了女儿,热闹的气氛便渐渐冷却,而对于婆家,新娘进门之时,才是热闹的开始,邻里要来相帮,朋友要来祝酒,亲戚要来簪花,老人孩子要来看热闹。橱上灶上情桌上,人来人往;堂里屋里敞坝里,水泄不通。吃饭时,有钱的人无钱的人叫化的人同席,喝酒时,伶俐的人老好的人迂腐的人干杯。饭后,忙人便忙着布置下一顿饭菜,闲人便忙着下棋打川牌,总之,忙人闲人都没闲着。白天一日忙活,夜来又逗新娘,又看电影,看乐队表演魔术和小品。有的亲戚广大的人家,一夜几台电影机,敞坝里、草坝里都在放映,远近都是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人头。热闹一直持续到次日中午。
      主人喜欢讲排场,客人也爱讲体面。对于邻里,无论平日有无怨气,有事时必要下力相帮,闲时自不必说,忙时也一定请假;对于亲戚,他们喜事要去簪花,忧事要去下祭,对于熟人,十里八里,他们也去打个照面,“千里送毫毛,礼轻情意重”。礼尚往来,他们出手阔气,若是簪花,他们必要给新郎新娘买个全身下脚的新装,抬货必要备上十二抬,且锣鼓吹手具备;若是下祭,他们还会做起“术桌”,桌上前有朱鹊、后有玄武、左有青龙、右有白虎,中有“五子登科”,有“四季花开”,有“三灵吉庆”,有“二龙抢宝”,有“一枝独秀”。有钱时,他们可以倾其家底;无钱时,便借债做人情。
      他们买卖东西从不讨价还价,卖时说是多少就是多少,买时也只问一口价,不买便立即走开,买便马上解囊,但是,所卖的东西必然货真价实,所买的东西也一定要挑上色货。
他们的慷慨大方,使他们有极好的人缘,远来的人,近面的人,凡是跟他们打过交道,都喜欢他们,与人说起,也必竖起拇指说:“顺河的人潇洒、阔气、够朋友。”
三、长官司的匪祸
      从顺河到长官司这一带正处于乌蒙山的余脉上,是云贵高原边缘地带的斜坡,所以,南广河流至此处时,落差较大,二十里水路,基本是滩。山像是高山滚下的洪流,本有向前汹涌之势,却突然一个急转弯,向另一方奔腾去了。因为山坡陡峭,雨水自然难以在山上停留,天上降下多少,就往河里淌下多少。若是下了暴雨,则必有山洪,洪水冲刷着山皮,薄薄的沃土便被一层一层地剥下,下一场雨,上山看时,树下草下不见一片落叶,不见一沙泥星,树根草根被洗得干净洁白。有的草根是可食的或可入药的,于是,每逢山洪下过,便有一些人提着篮子上山摘采。有的地方,植被特别脆弱,每起山水,便成片成块地滑下山脊,形成了泥石流。滑了坡的地方,自山脚至山顶都是惨白惨白的石头,若被削去了皮肉的森森白骨,令人触目惊心。夏秋过后,山上到处都是一槽一槽的创伤,惨不忍睹。过了三年五年,山骨的表面被太阳晒化了,又飞来了些尘沙落叶,便有龙胆草、山百合、吊兰花一类的植物艰难而顽强地生长在上面,令人慨叹。年复一年,旧的创伤尚未痊愈,新的创伤又增,山地贫瘠一年更胜一年。因此,山上长不出高大的植物,只长茅草和小灌木,到了冬天和早春之时,灌林的叶子褪尽了,茅草枯死了,满山一色苍黄。
      长官司就是这样的凶山恶水之间的一个小镇子,背靠着一个小山包,面对着一块宽阔的河滩。河滩宽阔,滩上沙青石白,芦苇丛生,偶尔有一个小水洼明晃晃地躺在其中,倒是小鱼小虾和水蜘蛛们的天地。河水细瘦幽深,颜色墨黑,与滩上的白沙绿苇相依相照,愈显深沉之美。街背后的小山包不高,若一枚硕大的半掩在石沙里的鸡卵。高山上的泥沙冲下坡来,就有不少沉积于此,所以这里土肉厚实肥沃,有利于作物生长。梯田层层叠叠,梯田之间小路连绵,人烟密集,偶有古树矗于山顶,形状各异,苍苍茂盛。连接川滇两省的马路从山和水之间通过,小镇的房屋就在马路的两侧,里面的一边依山为墙,外面的一边靠水为背。虽里外不过两百户人家,但这里却属于两个省管辖,云南人说,长官司是云南的北大门;四川人说,长官司是四川的南大门。
      民国时期,长官司多匪盗。老人说,长官司是团总的天下,南山北岭是殷骡子的天下。崇山峻岭,不利于良民耕作,却利于匪盗藏身。长官司四周有南山北岭,南山三仓,北岭四寨,南山三仓分五谷仓、兵械仓、狱仓;北岭四寨分母子寨、印把寨、空心寨、穿山寨。仓囤辎重,寨驻匪兵,分工明白,三仓四寨均归殷骡子节制。山上的民众,白天为民,夜晚为盗。人家的房檐下、横梁上,挂的有锄头也有枪,早晨拿着锄头出门;夜晚则背上枪出门,天明时归来,便有上好的米酒、黄粑、粉条、面粉、猪油、精肉……殷骡子的队伍,向南越过顺河、罗布,上官马大道抢到扎西、镇雄、土城;向北,盗船顺着南广河而下,抢到过叙府和泸州。
      民国十六年,殷骡子抢长官司时,将场头场尾皆被堵断,山上山下全是黑枪,整个集镇的人和团总一起躲进石雕里面,不敢哼声。殷骡子的人进城后,杀猪宰牛,犒赏三军,时而向石雕上打来几颗冷弹,叫道:“杨娃,你放两个鞭炮来听听。”石雕里面的人,想到失去的家财,哭成一片,跪倒了求杨团总发兵,可是面对蝼蚁一般的土匪,没有准备的民团哪敢出动,一些人气得当场自杀。盗匪折腾一夜才走,走时,唱着山歌,放着流弹,箩筐背篓里装的全是铜钱、鸦片、丝绸、猪毛、烧酒、禾烟,除了及时运进了石雕里面的东西,几乎全被洗劫。
      十七年,殷骡子再次发兵长官司,可是杨团总早已探到消息,已经借来土城的城防部队和四川南广河一线所有集镇的民团,所有愿意参加剿匪的百姓全部发枪,设下了伏兵之计。战斗是在子时打响的,至天明时,殷骡子的人被截在狭长的山沟里,鏖战到第二天夜里,殷骡子才带上小部分人突围出去。第三日天明时人们才发现,满河滩的死尸已将南广河染得血红,一些匪婆子哭泣着在河滩上打捞尸首。没有被认走的无名尸首便被民团埋在河滩里上,至今,河沿上依旧土垒纵横、阴森恐怖。
      这一仗是伤了殷骡子的元气,但是,短短几年,他又拉起了几百条枪,千多人的队伍,骚扰过南广河沿岸的集镇,胁持过数以百计的有钱人,抢过蒋介石派往缅甸去的远征军的辎重,川南滇北,无人不惧。直至解放军入川时,匪帮才彻底被消灭。
      长官司的人,无论是四川户籍还是云南户籍,都嗜酒、血性、好胜好斗。集镇上,三五几天便有斗殴之事发生。打架时,男女老少一齐上马,男人打男人,女人打女人,若见自家人被人按倒,老人孩子便抱煤炭砸仇家的脊梁。有时,一家人打川牌,老人懒帐,儿子便说“房子我修得起点得燃”,说时果然就将房子烧了;老人说“老子‘做’得起你,毁得起你”,说时,一声枪响,儿子应声倒下。刑事案件虽多,官方却不难破案,因为犯案之人,大多会投案自首,对案情也坦白直言,坐监枪毙,息听发落,赴死之时,亦无戚色。十年前,长官司出了一个名叫郑康的大盗,作案数十次,致数十人伤亡,可因武艺高强,飞檐走壁,随时“全幅武装”,官家一直拿他不得。后来官方劝转了他的七个婆娘中的一个,方里应外合将其捉拿归案。郑康在被游街准备枪毙的时候,忽然在人群中见了个兄弟,便急忙大叫有句话说。兄弟过去时,郑康咬住他耳朵说:“米汤下盐好吃,牢记牢记”。
长官司的人,火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上午才打得头破血流,下午又一桌划拳吃酒,亲热得不亦乐乎,待酒劲上来时,一句话不投筋,又血溅五步。所以,其他场分的人都说:“中心场的人是梁山弟兄,‘不打不亲’”。
四、九丝城的传说
      南广河从顺河下来,在中心场地皮上打了个照面,便在依着窄窄的山峡流进石碑地面,小镇石碑,已经属于四川省珙县的管辖之地了。这一路,因为两边的山生得紧凑,所以河流被逼得极狭,白浪滔滔,急浪若飞。放过竹排木排的老人,都能说出许多这一路的惊险的故事。河沟两边的山叫做“擦耳岩”,据老人传说,在晚清时,这里发生过一次地震,震时,两边的山峰时而合拢,时而分离,摇摇欲坠。石碑小镇就坐落在个峡谷之中。
      南广河在小镇接入了一条小河,叫杀人沟。沿杀人沟往上走十里路,便可见一座大山,方圆十里,雄伟陡峭,这便是九丝城了。老人说九丝城要九两丝拉直了才能围得过。现在的九丝城,上面只有一个村,然而,在四百年前,这里曾经是僰人的“皇城”。
      按地方志书记载,僰人是一个古老的民族,是百越人的一支,是蚩尤之后,自诸葛亮平定南方以后便世代生活在川南。明末,因朝廷推行“改土归流”,流官加大了对老百姓的盘剥,因致僰人与朝廷对抗,最后被缴灭。然而,民间的传说却更为精彩。
      传说是从阿老讲起的。阿老是个老鳏夫,全靠卖麻糖过活。一日赶集,将二两麻糖与一巫师换得三个泥人,回去依巫师嘱咐将泥人浸泡在水缸里面,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便得两儿一女,长者唤作阿大,次者唤作阿二,幺女唤作阿妹。阿老本是个积德行善之人,老来得子,心头高兴,便将巫师接到家中供养,尊敬有如父母。巫师感其恩德,将死之时,便给阿老点了一地美穴,美穴在今天罗星渡下面的叫化洞中。叫化洞依山傍水,后面群山巍峨,有吹有打有送,有旗有罗有伞有盖,再后则诸峰绵绵,若千军万马,间或突出的尖峰似一杆杆斜插的帅旗;前面群山低矮,真是千臣揖首、万国来朝,另有良驹宝马,美女妖姬两侧而侍。两山之间,白水环流,宛如玉带,又似长鞭。水心之中有个大河坝,足十亩之地,若视河坝为城,玉带水则为护城河。巫师嘱咐兄妹三人说,阿老死时只得偷葬,且入土之后,全家要闭门不出,不许有钟磬之声,不许有碾磨之响,待四十九天之后再上山祭拜。那时,河坝中会长出数万楠竹;阿老坟前会长出三根芦槁,坟上会长出三根葛藤,若将其制成弓箭,往东北方放出,即可射杀天子。放箭之时,河坝中的楠竹会破裂,竹破,每节竹筒间便得一兵一马,兵马见风长大,且此后将此弓箭压阵,必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巫师又说,“若要发,洪水不淹大河坝”,若有洪水淹没河坝,则起事必败。阿老死后,三兄妹尽依巫师嘱咐去做,可是家中柴米准备不足,吃完了粮食便捉老鼠吃,水喝完了便喝尿,柴烧光了便劈柱头烧。但是,老鼠吃光了,柱头也削尖了,还不到期。四十八日时,兄妹三人实在熬不下去了,便出去祭拜阿老。上山去时,三人都吃了一惊,坟前坟上所生之物,与巫师预言分毫不差。镇定之后,阿大如巫师所言,取藤折槁为弓,去叶削芦为箭,即向北射。箭一放出,黄烟滚滚,河水翻腾,群山破碎,楠竹噼哩啪啦地爆裂。三人惊骇,急忙趟水过河,见破裂的竹节中果有一兵一马,刀枪甲胄齐备,可惜时日未到,尚差咽喉里的三分阳气。兄妹正痛苦,忽闻水声如雷,抬头便见大水若一座座山峰铺天盖地而来,顷刻将河坝淹没。
      再说大明皇帝登朝时,忽然天昏地暗,只听得腾的一声,便见一枝苇箭插在九龙柱上,离龙椅仅数尺之距。众臣惊嘘之时,国师却奏说,他夜观天象,见天狼星出没于西南。西南百越之民,不受王化,多生妖人,且此槁竹独生于南方。天地之大地穴,源于昆仑,昆仑生三支山脉,三脉之中,各有美穴,一在泰山,二在秦淮,三在乌蒙。泰山、秦淮为正脉,其中美穴,若得之,可出帝王与公候将相;乌蒙一脉,山水凶恶,草浸百毒,人心歹恶,其中美穴,若得之,则出盗匪。所以西南方必起狼烟。
      自奏请大明皇帝恩准之日起,国师便化妆为一个阴阳先生,云游西南,暗访美穴。当国师访到阿老的穴地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穴地要出的,绝对不是一般盗匪,而是能定国定邦的君王。他掐指一算,亡人已经下葬了三年五月零二十九日,破帝王之穴,只三个机会,一在下葬后四十九日之内,二在葬后一年,三在葬后三年零六个月之子时,当晚子时是最后的机会。可是,当从何处破土呢?美穴被占之后,山水会自动走样,蚂蚁蝗虫已经在相同坐向的地方筑起了四十九关疑冢,真假难辨。此地为莲花地,莲花有三年一开,有一百二十年一开,美穴被占之后,仅再开一次,究竟开在何时,没有定数。国师无奈,只能胡挖乱刨,可亥时将末,还未找到真地。国师正焦急时,忽然嗅得一阵清香,似有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抬头看时,见一个土包上,腾起一束粉红的烟雾,烟雾灿烂透明,继而聚作一个圆球,球心里三片圆荷,荷叶之间有一箭娇红的花蕾,花蕾慢慢舒开,出脱的一朵荷花,绝世美妙。渐渐的,花色变淡了,花片变白了,白又变淡了,淡成了一线灰烟。国师马上醒悟过来了,他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碰上了莲花开,真穴就在莲花的下面。当他挖开地穴时,见蝗虫早已将地穴掏成空心,蚂蚁已将泥屑做成龙床、龙袍、龙椅、紫金冠,甚至宫娥彩蝶,铁桶山河,阿老静躺在龙床之上,红光满面,鹤发童颜,腰缠一根长生根,宛如玉带,只紫金冠上的二龙抢宝珠尚不滚圆。阿老身子周围的形状竟和地面上一模一样,城池江山俱备,旗罗伞盖完全。国师当下斩断了长生根,又往八方撒了铁沙,往阿老身上浇了桐油,便纵火焚烧。
      国师走后,官家的兵船便沿南广河逆水而上了,并先后破了平寨、王五寨、都都寨、老堡寨、麻糖坝等僰人的重要据点。三兄妹无奈,只好退守鸡冠岭和九丝城。官兵进逼曹营。九丝城山高百丈,四面悬崖,偶尔有个斜坡,坡上也是密集的藤蔓荆棘,荆棘下面是松软的红沙土,只轻轻一踩便往下滑,仅一条独路可以上山,山上土地肥沃,粮草丰富,水源充足。独路可连通鸡冠岭,鸡冠岭下有一座高山小城,即今天的建武场,城下有足十里路的急坡,坡上荒无一物,官兵无法隐蔽,刚开始冲锋,山上便来滚石横木,冲至城下便来乱箭石灰。若官兵从鸡冠岭败下来,便一定遭到九丝城上下来的僰兵的劫杀,有时僰人两边同时出兵,成犄角之势,可攻可守,相互照应。官兵几次进攻皆遭失败,此时便有一个士兵自告奋勇上山打探。这个士兵本是个乐工,精各门乐器,他被僰人俘虏后,便请为大王奏乐。阿氏姊妹因战事不利,正整日焦愁,见此人能歌善舞,便收留了消遣精神。这个士兵在山上数日,渐渐清楚了僰人的布防情况,便请用长吹为僰兵娱乐,阿大欣然同意。实际上,他吹的曲调中,暗有玄机,下面的人听得出其隐语是“前山没有路,后山有路来,也要带禾草,也要带干柴”。原来,九丝城的后山边缘处有一座小山,这座小山没有引起僰人的注意,防守薄弱,只要拿下了这座小山,每人往小山与大山之间的峡谷里掷下一捆柴禾,再往柴禾上射火箭,火便可烧到僰人的粮仓。官兵再趁僰人救火之时,猛攻上山的路口,若拿下路口,则切断九丝城与鸡冠岭的联系,若两边皆成孤立之状,又缺粮草,则不日即可攻破。
      官兵依计行事,果然一举成功。官兵攻上山之时,阿氏姊妹悔恨交加,相拥而泣不成声。泣后,阿大阿二,分别架两只簸箕,从乱箭中飞了出去,落于云南簸下。只有阿妹怒发冲冠,带上余下生死兄弟冲下山来,刀剑起处,官兵纷纷落马。阿妹率人直冲官兵帅旗,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元帅郭将军招架不住,落荒而逃,逃至上罗马蹄沟时身中一箭,至将军沱时被阿妹追及削去首级,依旧策马沿南广河往下逃,至菜家坝时,见一老婆在栽菜,可是菜没有头。将军奇怪,便问道:“菜无头可活么?”老婆道:“菜无头可活。”将军哈哈大笑道:“菜无头可活,则人无头亦可活了。”老婆这才抬头看见了铁骑上的浑身是血的无头将军,惊厥失声道:“人无头怎么能活呢?人无头当死。”话音刚落,将军的无头尸便滚落马来。阿妹斩了将军,回头见九丝城上一片火光,知回头无路,想起巫师的叮嘱,想起昔日的辉煌与沧桑,便引颈挥剑自刎而死。余下之人,感其豪壮,亦纷纷自刺身亡。
大火在九丝城上烧了七天七夜,至今山上的泥土依然炭黑,乌木焦米随处可拾。
      官兵扫灭了僰人,便在鸡冠岭犒赏三军,然后立平蛮碑纪念。石碑有三块,一块丈八尺高,两块丈二尺高,至今尚存,只是碑铭经历了四百年风吹雨蚀,已不清楚,但亦可辨认,因碑记太长,此处只录小段以证:……秋七月始计取九丝城。城踞夜郎西,小两壁对望,岩间陡绝四十里,三雄王壁其—亡,控弦数万。王皆强力,晓军事,惯攻战……
      此后,鸡冠岭由僰人的据点变成了汉人的县城,组建汉人武装,更名建武,其县府衙门至今依旧保存完好。再后来,地方政府考虑到建武地势实在太过偏远陡峭,便撤了县,改作乡,上世纪八十年代,又撤消了乡,改作村,现在属于四川兴文县管辖。
      小小的一个高山集镇,面朝着红沙土,背顶着削尖的山峰,山顶着白云,一条红沙石铺成的老街,油润圆滑,两壁石墙老屋,苍苍斑驳。若起山洪,水带着泥沙满街乱窜,水消之后,仅剩沙土,满街一片艳红。因是村场,地处偏僻,即便逢赶集的日子,街上的人也不多,如果是闲天,街上更显寂寥。赤身裸背的庄稼汉子扛着犁铧,赶着牯牛,踩得老街得得有韵;头发已经飘白的老妇人,抱着个孩子坐在檐前喂奶,布满青筋的奶子被吮得咂咂作响;古县衙和高大石碑下面,或有闲来无事之人,端一杯茶水,置一个棋盘,悠然自乐……他们都热衷僰乡的传奇。蛮子的灭绝,张献忠剿四川,湖广填四川,石碑乡这名字的典故,都是他们百说不厌的谈资。
五、洛表老街与悬棺
      南广河自石碑下曹营,再流下罗星渡来。流程三十里地,山势平缓,一江碧水沉沉地躺着,若不是涨了洪水,并不见河水在流动,偶尔有舟子张渡,水中便生成百道波霞,可是走过了渡口的地方,山又是那样平,水又是那么静静的躺着,抬眼望时,远近一色空明,连一只鸟也不会飞过天空。河的两面也见或有山和石笋,但都覆盖着绿绒绒的草木,自然得让人觉得这是一片未经开发之地。
      罗星渡是个苗族乡,没有集市。老桥侧壁,一座政府办公楼,一所学校,仅此而已。南广河在这里汇入了一条小河,名螃蟹溪,虽叫做溪,但水流却不小,所以南广河下了罗星渡,流量便顿时壮大了许多。螃蟹溪发源于洛表镇的大鱼洞。大鱼洞是个天生的冒水孔,大小若三四家四列三间的瓦屋,孔穴中,乱石横陈。水便从乱石之间冒起来,枯水之时,只见一团团清波往四周荡漾;涨水之时,则见数十根水柱喷涌,汹涌壮烈。大鱼洞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只有传言说,这里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海眼。孔穴本就生于山间狭隘之地,加上周围丛生的刺竹荆棘,愈显得阴森。孔穴之水深连地脉,无人敢在此涉水打鱼,想来其中生物必然繁荣,因此便常有人目睹水族列队游行的壮观景象。然而不知是巧合,还是暗有玄机,游行一次,则必出灾异。一九七六年,有人见过一次,毛主席便逝世了;两千零八年,又有人见过,四川便发生了大地震。大鱼洞以上,是一条干河,汛期时,因容纳了几方山水,亦见磅礴之势,但九月一过,则是名副其实的干河了。三丈宽的河床里,白石横陈,细细的清水川流于石隙之间,时而江聚成个水塘,时而不着痕迹,五里干河,全是如此。干河一直连到古镇洛表。
      洛表是川南有名的古镇,一是因为川南民居,二是因为花灯,三是因为悬棺。
洛表坐落在一条山脊上,只一条街,没有岔道,前后长约四里。因为山脊有凸有凹,所以街道也有屈展舒张,场口是最低矮的地方,愈往上走,坡度愈陡,至黄桷树下面,已然七十度陡坡,若逢赶集,街上人如滚潮,自坡下抬眼一看,只觉得别人走在自己的头上。街上人说,某月某日,一个婆子背几个南瓜,爬到黄桷树下时背系断了,三个南瓜滚下来,打伤二十四人,其中有两人负重伤。沿街而上的不是硬化路,而是石级。石级两边是清一色的瓦房,瓦房多为两层,下面一层装有板壁;上面一层则装有花窗,花窗上雕刻的花草虫鱼,无不惟妙惟肖、鲜活自然。因为老屋历史悠久,所以无论板壁还是花窗上都有一条条岁月冲刷后留下的沟槽,斑黄炭黑。下层都是门面,卖日用百货,上层则是茶楼酒馆,赶集之时,楼下人声鼎沸,楼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洛表人最喜热闹,乡土观念最重。近年来,因为市场开放,洛表也有不少人外出发财,但在年关,在外行走之人,不管发财与否,旅途艰辛,必万里返乡,凑出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从每年腊月十五开始,送春官的、说财神的,便开始挨家挨户拜访。主人端茶则说茶,上酒则说酒,更有甚者,见得镰刀、火枪之类器物,也能说个根生由来,说得个四季花儿开。譬如说茶:
不说茶来尤闲可,说起茶来有根生。
唐僧过西天去取经,见得茶米乱纷纷。
唐僧见了心不忍,带回茶米两三升。
东边山上撒几粒,西边山上生几根。
正月里,去采茶,茶在鼓中未发芽。
二月里,去采茶,茶在山中长嫩芽。
三月里,去采茶,脚踏丫枝手抹芽……
      洛表人好客好听好话,只要有人来,他们便欢迎,只要别人说得圆泛,他们便给赏钱。
若在正月十五之时,洛表一定会耍花灯。待夜色笼罩了小镇,耍灯之人便开始宣传造势。锣鼓在前,吹手在后,鞭炮在两边,吹手过后,便是狮子灯、龙灯、牛灯。锣鼓唢呐一停,耍牛灯之人便舞着牛头,齐声唱道:
牛牛灯,牛牛灯,牛牛打脱要费心。
三年六月牛跑了,山坡田土谁去耕?
牛牛灯,牛牛灯,牛牛来了有收成。
三年六月牛来了,高梁谷子好丰登。
      牛灯过后,便有“幺哥”出场,“幺哥”是个百里挑一的美男子,但却被胭脂绮罗装扮成了绝世佳人,眉梢弯弯,奶子高耸,一身裙裾迎风飞起,露出三寸金莲。香车宝马到处,人群一阵惊呼。他们走得一遭,四面八方的人也便来齐了,此时,街上是人,楼上是人,树上是人,街上树上是伶俐狡猾之人,楼上是老实安详之人。但凡看灯的人,都穿着破旧的棉布衣服,拿着大竹扇。耍灯之人准备完善,便抬出几个大铁桶放在街心,铁桶边上安有把大铁瓢,桶里的铁水滚得冒烟。只见铁瓢往上一甩,满天的铁花便噼哩啪啦地爆炸着乱飞。铁水一飞出,观灯之人便乱作一团,有人赶紧跑开,有人用竹扇将其煽开,铁花向别人飞去,别人又将它煽回来,越飞越碎,方向越飞越乱,一团铁水飞起,便有千万朵铁花落地。一时间,呐喊声、欢笑声、呻唤声、跑步声、铁花爆炸的声音充斥了小镇。满街的人都在呼喊,满街的人都在奔跑,混乱中,谁也不知谁撞了自己,谁也不知道自己撞了谁,每个人都在被人整,每个人都整了别人。大家直玩到深夜才散去,只剩下一街斑斑点点的铁沙。
      僰人所遗之物,一是九丝城上的焦米,二是鸡冠岭的石碑,三便是遍及川滇交界之地的悬棺,而所有悬棺中最集中的地方便是洛表麻糖坝。公路在山脚下分开,上山就上洛表,若沿山阳则通何家岩,山阴进麻糖坝。洛表到麻糖坝有五里之地,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阿老的故乡了。麻糖坝是一个修长的坝子,虽不够宽阔,却足十里之长,向下连到洛表,向上通向千子门。而围成了坝子的则是高愈几十丈的断壁悬崖,白森森的岩石上是密密麻麻的悬棺。悬棺和我们常见的棺材有些出入,比普通棺材要轻便,像匣子,一头大,一头约小,长在八尺左右,多由原木刨空而成。这些匣子多是放在钉进崖壁的木桩上的,也有少数是放在岩穴里的。初次见到悬棺的人,都会想,僰人究竟是怎样把如此沉重的棺材放了悬崖上去的呢?对此,有人说是支桩架模上去的,有人说是从山顶套绳吊下来的,众说纷纭,但不论哪种说法才是真理,我们都可以从中见得僰人的智慧。对于僰人把自己的先人放在如此绝壁上的原因,当地人也有多种说法,此处录其一种:相传,诸葛武侯南征之时要借道入滇,而僰人则成兵阻挡,武侯便让人散布,说如果僰人将其祖宗遗骸都放在悬崖,则其亡灵必广佑儿孙,荫福三代。僰人闻风便依流言行事,于是僰乡大兴土木,疏于兵事,诸葛武侯便顺利借道入了云南。不想,来年僰乡果然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悬葬的习俗也便因此世代流传了下来。绝壁上,除了悬棺,还有引人注目的壁画,壁画的内容丰富,能反映当时僰人的生活的方方面面,狩猎、耕种、战争、祭祀全都有。壁画多为红色,用笔粗犷,虽经历了几百年风吹日蚀,依然清晰鲜艳,令人叹奇。
悬崖绝壁之间,除了悬棺,也多有洞穴。这些洞穴,数以百计,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大的可容几座瓦屋,小的只是一道石缝,但不入穴中,便不知里面宽广。洞里有石有水,所生之石,无不状貌奇特,似龙似虎似裸男艳女,似生活百物;水则时隐时出,沿着或狭或敞的洞道川流。水中多有白蝌蚪,无双眼,大若泥鳅,全身银白透明,在光照之下,其腹脏皆清晰可睹。偶尔也可以见到娃娃鱼,状若小儿,栖身在石缝中,或静卧在石头上,竟同所栖之石一样颜色,很难发现。洞内水根远接河流,若有山洪起时,穴中阴河便也泛滥,因有游鱼龟蚌之类的水生之物随水溢出洞来,所以洪水涨过,当地的孩童便提着竹篮到岩穴间搜寻这些天赐的收获。洞穴大多很深,有的洞足有十几里,甚至几十里。有些好事的人打了火槁,执了手电天明时进去,行数时尚未穷其源头,便因缺氧而返,出时已月上山头。当地人知道穴内的水根水系,所以在干旱的年辰,他们便抱上破棉被到洞中堵水。他们知道在哪里堵住,水便会在哪里出。但这毕竟是极危险的,就有人因为去堵水而迷失在洞里,或坠身于水中,洞外之人组织了数次营救,终无功而返,待雨水来后,才在三十里外的风洞口拾得一块棉碴和一枚颅骨。洞穴里都是住过人的,洞口处尚有残存的土墙,土墙间有门有密道有射击口。穴内有石灶有石床有水缸等生活必备之物,石壁上有烟火熏黑的痕迹。当地人说,晚清同治年间,天下大乱,土匪豪强横行,当地人为了躲避匪祸,便携了家小及财物到穴内安身。也有人说,穴中所有遗迹,正是当年聚啸山林的土匪所为。
      白岩在麻塘坝两边分配并不均匀。一面多岩多,一面岩少,少的一面白石生长得并不连贯,多茂林陡坡,多瀑布。其中一坡长八里,极陡峭,一条小路虽极尽蜿蜒曲折,但依然难以行走,不知有多少人和牲口因失足坠下了坡来。后来,便有人在半山腰处供了个菩萨,此坡也因而得名观音坡。观音坡的两侧有两个瀑布,一小一大,小的在春冬枯水之时只桶口大小;大的素练飞空,四时不绝,蔚然壮观。不过小的瀑布却孕育着麻塘坝数百亩良田,而大的则破山而去,绕着山阴侧壁,蜿蜒出龙昌沟,出小河,竟流七十里地才在大渡口汇到南广河中去。
                                                                           六、上罗场
      罗星渡以下的南广河,虽流量增大,可并不见得深幽,因这一段河床开阔,又多滩口,不让积聚。仅叫化洞前面一段以前是沱,这一段即是前文交待的阿老下葬之地。不过美穴被国师破掘之后,山水早走了样,大河坝被水冲垮,泥沙乱石便溢进河道,使沱渐成了浅滩,但遗迹十分明显,完全能让人想到当年的样子。以后也有许多阴阳先生慕名至此,在江边凿穴偷葬,可王气已毁,其后世子孙也没有出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政府修公路时,掘至此处,竟发现十几个洞道。洞小,只容得下一匣,偷葬者是将豌豆撒在穴中,再将骨盒放在豌豆上滚进去的。因当时开掘的人夫众多,竟将枯匣朽骨尽掷于江中去了。
      双洞子以下二十里,便是上罗场。上罗场的历史相对悠久,从地方志书上也能追溯到元代。《珙县志》记载,元朝便在这里设置了长官司,明朝又在此处建都宁驿,清朝及民国都在这里建乡。解放以来,上罗被划作两个乡,其一名上罗,其二名合作,九十年代,地方合乡并镇,便复将两乡合作上罗镇。
      上罗场是个山间小盆地,气候温和。当地有句俗言:大湾雨,隘口风,上罗坝下好过冬。即是言此。向北有老厂山,有隘口,向南有豪雾山,有观斗山。这些山的海拔都是千多米,恰好挡住了南来的劲风或北袭的骤雪,使上罗坝安安稳稳的沉睡在中央。若值寒冬,坝内麦苗青嫩,四山草木枯黄,而山顶洁白如同缟素,驻足坝底,环视四周,其风趣自难言传。上罗的温暖除了得益于南北两山障护,还得益于南广河及“三现水”。上罗场以上的南广河多滩,但,自干岩子至上罗场却极其平阔,幽黑有如死潭,深不见底。在盐官桥时,又纳入自龙抱山上流下的小河,几乎将集镇环抱。民国末年的上罗,向上止于盐官桥,向下止于黄桷树,周围筑有土墙,场头场尾有两道城门。南广河就依着集镇发展的方向顺着墙角向下缓流。后来,因入住集镇的人越来越多,才又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发展,终于填河将南广河逼到了坝子的边沿,顺豪雾山山脚流去了。但是,改了河道,人却没有得到多大用处,因为旧河道下全是海子,深不可测,里面的积水也无法排除,费力排干了,天一下雨又积上了,若南广河一涨水又湛进来了。久而久之,人终于放弃努力,任其自然。现在,旧河道依然存在,只边缘部分稀稀地缀上些秧草,而中央处则始终是鱼虾和水鸟的天地。
      上罗人都说,上罗是空的,地下有只大鲢,故上罗场建在了鲢鱼背上。其原因在于“三现水”。
     “三现水”实际上不止三现。乘车从隘口一路下来,至于坝底,首先便见两个深潭。潭大小相差不大,方圆二三十丈,潭水深黑。潭心有冒水孔,但因潭水太深,故不见水面有漩涡。黑潭一壁有一穴,穴口不大,水亦不大,唯泠泠之声,清脆悦耳。但若匍匐入穴,行一里路,则见洞道陡然开阔,阴河浩荡。在洞穴最阔之处,脚下生一坑,阴河之水便奔腾坠下坑去。前面虽依然宽敞,但因大水阻路,故无人敢涉。两潭虽相隔甚近,但都是独立生成。暗河在地下流约两百米远,又冒出地面来,再生一潭,名“龙洞坎”,正处街背上。“龙洞坎”因与街道相连,所此相对繁华。特别是在夏日傍晚,集镇上的红男绿女便装个裤头,扛着救生圈到水中嬉戏,冰肌碧水,日落红霞,相映成趣。暗河如此反复现出地表,自“龙洞坎”以下又有五潭,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终于在龙军岩侧对面汇入南广河中。
因为多水,故上罗多有水灾,每逢暴雨过后,新河之水漫进老河,暗河之水更是汹涌膨胀,大潭之水,急漩森森,小潭之水则冲天而起,片刻便将上罗淹成一片水海。
     上罗场虽是南广河流域中一个比较大的集镇,但现在集镇上居住的多是外来人口。解放以前,在上罗场居住的都是粮绅,其中的杨家、李家、罗家是出名的大地主,整个场分上几乎都他们的房子,因此就有“罗半街”、“杨半街”、“李半街”之说。解放以后,所有的粮绅地主以及他们的族人枪毙的被枪毙,驱逐的被驱逐,他们的房屋被没收去作为解放军的营房。留下来的解放军继续东征西讨,剿匪安民,待天下平定,又在上罗场建起了几个垮台的厂子,但厂子虽是垮了,这几百号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地人却留了下来。现在虽已时这境迁,可历史成就的局面却没有改变,在集镇上正二八经地经营门面的人是外地的人,真正的上罗人却被挤到了集镇的边沿或四面的山村。
      这些真正的上罗人天生有一种漂泊和狡黠的气质。他们之中,在家务正业的却少,多数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在外漂流浪荡之人。这些人多半是卖假药的江湖郞中,靠“摛扒经”排八字的算命子,还有踏穴的风水先生,所以远近的人都说上罗是个骗子窝。
      江湖郎中的药摊上放着筋红爪白的虎骨,五六尺长的蟒蛇,天山的雪莲,青海的虫草,长白山的高丽参,穿山甲的骨盖儿……一切都是名贵的药材。他们多在云贵川三省的小集镇上摆摊,有时也在大城市的夜市上摆摊,成群结队,互相照应。他们的药,对年轻的人可以壮阳,对老年人可以治风湿,对妇人可以调经养颜,对孩子可以发以促进生成发展智力……他们的身份可能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可能是协和医院里下乡来救死扶伤的医生,可能西藏的胡僧,还可能是祖传秘方的继承者,以及天山脚下的雪莲采摘人……对任何一种药,他们都有一首动听的口诀,比如说虎骨,“……虎的全身都是宝,全身都是药。吃啥补啥,虎头补脑,虎皮健肤,虎尿畅通尿道,虎屎润滑肠道。吃虎心,心脏烂了还新生;吃虎毛,秃子头上长阴毛;吃虎鞭,鸡鸡长到三尺三……”当被人问道,虎是保护动物且能随便猎杀?他们会反问你虎是百兽之王,没什么动物能吃得了它,可为什么数量又这么少?然后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使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打猎,会使东北虎保护站里的人知法犯法,“……现在的人,真他妈见钱眼开,谁不想发财?你不想?你不想?对,都想发财,他妈的陈西同、陈良宇当直辖市市长还贪污呢,林彪当副主席还养了老婆‘一群’呢。我们老百姓啊,什么都没有,就有个的父母遗体,我们千万不要亏了自己的身体。虎骨这样的好药,只要有人敢整,有人敢卖,你们买还怕?你们怕不怕?对,不怕。不怕就试试,包你用后虎头虎脑英雄虎胆虎虎生威——”一张嘴,能把方的说圆,圆的说方,曲的说直,直的说曲。他们的悬河之口,给他们带来了足可养家糊口的不义之财。当然做这种营生,这是危险的,一是怕遇上公安,二是怕被黑打,所以他们在每个场分都不可能做得长远生意,只能背个“药囊”南来北往。因此,奔波之中,也不乏前途末路,绝处逢生的故事。
      这次旅行,我住在观音寺下的王家。王家的男人就是卖药的,他给我讲过他的一次经历特别具有代表性:一日在贵州水城卖药,先被地痞敲诈,后来又被公安抓去拘留了两个月。出来时已是身无片甲,腰无半文,只好讨饭回家,路上撒尿又淋到了马蜂窝,被蛰得满地滚,但这一蛰却蛰出了他求生的灵感。他找个口袋将马蜂捕了,又在岩洞里扒些地牛装好,然后潜入一户人家的猪圈,将地牛放进猪耳朵。当一家人对踢腾嗥叫的猪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才登场。他先进猪圈检查一番,然后让主人用菜油灌进猪耳朵,一会儿猪就停止了嗥叫。主人信任了他,管他吃住了。他便开始宣传生意,说他是个养殖马蜂的老板,马蜂是配“五毒药”的必备材料,乳蜂又可卖到宾馆,因此他生意兴隆,但场内马蜂都是近亲,不利于繁殖,所以到处收买野种回去交配,定价六元每只。主人信以为真,从此上山捕捉,可每次都被蛰而返,没有收获。后来的事情是,主人一日赶集,见一汉子提一桶马蜂叫卖,单价三元,主人以为捡了发财贴子,便用两千元将数百只马蜂买了下来……
      上罗人在外虽然干的是鸡鸣狗盗的事,但在家里却又十分老实,不招事惹事,遇事以忍字当先,对于外来落魄之人,他们也肯仗义相帮,只是不爱劳动。他们的家里到处堆着牛骨头,猪蹄筋,人造兽皮,强力胶,刀具,还有做成形状的血肉模糊的熊掌或虎爪……这些骗人之物上面的壁头是挂着他们的家训。那家训上写的竟然是: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七、妹妹窝
      上罗地势本就低矮,所以以下四十里水道一路平阳。但是,河上看起来虽是风平浪静,可平静的下面却有好几处暗礁,有许多老练的水手都在这一段河道里出过事。日久竟传出神来,说寨子岩下有个河坛神,凡过往客商上这段水路前都得备香蜡猪头祭祀,方才可以安全通过。民国末期,上罗有个有名的盐商叫杨广兴,只信洪福,不信鬼神,不礼拜坛神便上水道,行至寨子岩下。坛神便在水下说:“你是上罗杨广兴,我是寨子岩下河坛神,有朝一日你时运转,时衰运退你再来行。”船上水手无不听得真切,传得纷纷扬扬。次年便是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上罗场解放了,杨广兴因是一方豪强,必被查办,因是连夜偷出上罗,携妻小撑小船往下游逃去。再至寨子岩下时,河坛神又在水下道:“你是上罗杨广兴,我是寨子岩下河坛神,今朝你已时运转,何防下水作孤魂。”杨广兴正听时,觉船身重重一抖,便跌了下去。
      四十里水道的下头即是妹妹窝。妹妹窝虽然没有集镇,却也是一个有名的地方。这里土地平阔,阡陌纵横,一湾湾水田里稻谷丰登,其间沟渠交织,晚照之下,宛若黄金。这里流传着一首好听的歌谣:
为何不叫清清沱?反作号名妹妹窝。
举目观前无嫂嫂,抬头望后少哥哥。
红粉不知何处去,空留明月满江河。
      这曲歌谣的背后有一个摧人泪下的故事。故事说妹妹窝里有个薄命的妇人,没能等到官人金榜题名的那一天,便遗孤谢世。失去了贤明妻室的读书人便续了弦,得一女儿。朝廷开考时,读书人进京会试,不想后室却在家里万般虐待儿子。儿子不堪忍受遂投河自尽,而那最关心哥哥的妹妹沿河寻至黄昏不见,便也投河随哥哥去了。中了功名的读书人衣锦还乡之时,不见双双骨肉,遂违伦理亲自为一双子女披麻戴孝。从此这一带山水就被命名为妹妹窝,而妹妹窝下面的集镇也被命名为孝儿场。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难以弄清,不过其道德训戒作用却是十分巨大的。直至现在,妹妹窝里的人依然恪守礼教。南广河三百里水路,只有妹妹窝里的祠堂最多。出名的黄家祠、熊家祠据当地人介绍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时代也没有遭到破坏。
      南广河流域中,妹妹窝算得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从上面的传说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里出过状元,而在现当代,出过的算得人物的人也很多,解放后把官做到中宣部的何承德先生的故居即在此处。妹妹窝里的人物,一旦有了点出息,首先就是修祠堂清族谱,所以,像黄家祠、熊家祠这样的祠堂,经百年风雨依然雕楼画栋,鲜艳如初。村里的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心里都有一部宗支。姓黄的,能够从黄帝说到他自己,姓李的能够从老子说到新加坡总统李光耀和韩国总统李明博。至于村子里哪家的媳妇是哪里的人,哪家的女儿打发在哪里,其中又有多少荣辱兴衰,有多少故事传奇,他们就讲得更有滋有味了。
      为了写本文,我借宿在一家姓黄的人家里。这个家庭是不幸的,老代两兄弟,兄得一子,弟得一女。兄长的儿子与我同庚,中等师范学校毕业以后没有得到分配,远赴江苏打工,前年带着个江苏籍的妇人归来。可归来不久男人便得肝癌去世,只二十八岁。死了男人,妇人就要回江苏,可就在妇人收拾要走的那一天,整个妹妹窝里姓黄的人都赶来阻拦。他们扬言,妇人只要前脚出门,后脚就要被打断,只要妇人逃到哪里,他们就会追到哪里。按照规矩,他们要招一个“继儿”进屋,“继儿”一般都必须是族里的人,若实在招不到族里的人拿外姓进门也可以,但必须改姓黄,以后的子子孙孙都必须姓黄。我很奇怪现在竟然还会有这等事,也惊讶于他们如此团结,这样一想,我倒为那个丧夫的妇人可怜了,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千里之外,面对百多条汉子,百多双口舌,还能怎么样呢?外边的人威胁,公公婆婆就劝就安慰,“大姑娘你放心,你来这样久也晓得我们待得人哩,我们要拿进屋的人也一定是忠实能干的哩,比不上我儿的我们也一定不同意,如果你看不上我们族里的人,你就自己去选,直到你满意为止。至于你后家的爹妈,我们会打电话跟他们说清楚……”他们管儿媳妇叫“大姑娘”,他们叫自己的女儿也是“大姑娘”、“二姑娘”。三个月后,我听说被黄家恩威并施留了下来的妇人谈上了朋友,朋友是妹妹窝村小的一个丧偶的代课教师。
这是兄长一家的故事。弟弟家也有故事。
      弟弟有个叫黄华郎的二十出头的女儿,一听就觉得别扭,分明是女身却用了个男人的名字。黄华郎也是个有人材有文化的人,在不远的孝儿场上的丝厂里上班。因父母膝下无儿,就将女儿招赘,女儿的男人是兴文县的人,姓杨名立,也是妹妹窝村小的老师,江苏妇人的朋友就是由他介绍认识的。可是,村里小辈的孩子却叫黄华郎大爸,叫杨立大婶。我开始觉得奇怪,可一想就明白老人和孩子的用意了。据说,每逢三月清明,七月月半,一家人给祖人烧纸钱的时候,黄华郎在包袱上对自己的称谓都是“孝玄孙”“孝曾孙”。当她父母百年之后,她对老人的称谓当然是“孝男”了。
      黄家并不富足,早逝了的儿子回家时带了几万元回来,本来要和隔代的“兄弟”合修一座五列四间、两楼一顶的平房,可不想老天妒人,英年早逝,房子没有修起来,钱却花费在了医院里。两家人住的是一座“三合头”大瓦房,弟弟一家居右,哥哥一家居左,左为长。
我在黄家住了三天,他们就服侍了我三天,给我讲三天的故事。我进门,他们给我拉亮电灯,我洗过脸,他们给我倒洗脸水,我上厕所,他们想到厕所里放的是黄竹篾,怕我不习惯用竹篾揩屎,慌不跌地从门板壁缝里塞进来卫生纸……
      和我一同住在黄家的还有一个江湖郎中,实际上是一个七十多岁的流浪孤老。孤老在云南的老高山里采药,在南广河流域行医,他的身体瘦小得像一截枯柴,不论春夏秋冬都穿着满身油黑的“棉坨子”,却劲健得像一只虼蚤。他什么都会医,最擅长的是跌打损伤和烧麻线烧灯花。我亲眼看见他给腹痛得大喊大叫的汉子烧肚脐,烧下身,烧肛门,烧过以后十来分钟,汉子就生龙活虎地谈天说地。老人也爱谈天说地,说他一生的见闻,说他的医术如何高超,还说他在上世纪生活艰难的岁月里,有几个人曾经跟他学过医,实际是跟他一起混口饭吃。我问他,这么多年,你在哪里落脚的时间最多呢?“在妹妹窝里。”他毫不犹豫的说,“在妹妹窝里。”
                                                                            八、趱滩的船夫
       趱滩已经是高县管辖的小镇子了。
       从孝儿镇下来的三十里水路,前二十里是沱,后十里是滩。可这十里长滩的尽头却被一个像楔子一样的菱形山峰楔断了,河水至此绕山峰而出。因为菱形的独山阻绝的缘故,每逢涨了洪水,洪峰打击山脚后撤,致使这面的河滩比较宽大,所以这边的河滩就坐落了小镇趱滩。
      坐船从孝儿镇下来,因为两边山形狭窄,丛林叠嶂,突然见到这里的镇子,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但是,趱滩却只是一个和顺河差不多大小的一个小镇子,而且完全是没有经过规划的小镇子。镇子上没有街,只有路,路就在人家的门口,在人家的背后,在人家的两侧,像一网麻绳,像一个小小的迷不了人的迷宫。每逢赶集的日子,人家的堂屋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货,站满了满脚泥泞的山上下来的赶集的人。檐前屋后,有大把的禾烟,有碗口大的“大脚菇”,有像辣椒那样穿在一条篾丝上的五花八门的小鱼,有散发着竹木清香的木货和篾货。小镇也有牛市,有猪市,有鸡市,牛市在更靠近河道的乱石滩上,猪市和鸡市在街背上的几棵桑树下。下午时分,买东西的人买了,卖东西的人卖了,赶集的人散了,有人在路上打扫买卖双方留下的草绳、报纸和方便袋,而乱石滩上、桑树下的牲口遗下的粪便却还在落山的太阳里臭烘烘,准备散尽这一日繁华的最后证据。
      落户在趱滩的人家有两类,一类是靠放竹木排的水手,第二类是冲着“捡水货”而生存下来的。其实,这两类人以前完全是水火不相容的。相传,楔子一样的山上曾经住过一个叫陈三兴的人,他是靠“捡水货”生存的人之一。此人虽是南广河土著,却会“河南教”,一日见一队木排从河道上下来,木排上的纤绳绷得紧紧的。三兴便使了一道“阴剪”,剪断了纤绳。纤绳一断,铺江的木排便如离弦之箭那样狂飙直下,眼看就要撞到山脚。河岸上的纤夫拿着断绳日娘捣老子咒骂,三兴却站在山坡上哈哈大笑。可这时,木排上抛出了几条更大的纤绳,纤绳不偏不倚地套在江边的“望娘石”上,木排在河面上耸了几下就停下来了,木排上旋即走出一条赤身**的黑脸汉子,手持一把燃烘烘的火把,从木排左面插入河中,转眼火把就从木排右面的水里冒了起来。三兴正诧异,就见一团黑烟已经在自家的房顶上腾起,他赶紧起一道“海水”将墙内之火淹没,却又见黑脸汉子在木排上钉铁钉,他知道汉子施了“铜锤铁钉子”,忙叫屋里人给他送锅出来。三兴刚刚将铁锅顶在头上,就听得锅上一阵密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固然是个传说,但透过传说我们不难看出“捡水货”是一种如何的生存方式,河上的水手对这群人又是如何的痛恨。然而,天下没有永久的矛盾,岁月的沧桑终于将曾经的冤仇化成了一个故事,一个传说。如今的趱滩人,或者做着小生意,或者经营船只,也或者还在放竹木排,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好得很,生活气氛和谐得很。值得补充的是,孝儿镇到趱滩一段水路还有竹木排,孝儿林场上的林木都是用这种方式运出去的,只是放竹木排不再是一种固定的职业。
      小镇上的人一类靠做点小生意过日子,另一类人则靠经营船只获得生活,但他们的共同身份都是农民,小镇上的人除了学校里的教师都是农村户口。他们逢场天忙活,闲天就上山去种地修剪果树,所以闲场的时候,山里人上街买东西往往找不了人,大多要坐在人家的檐下等很久,才见卖东西的人背着喷雾器或扛着锄头归来。
      做生意的人虽然做的都是小生意,但是相对来说要富裕一些,但是经营船只的人却也有他的好处,就是有人缘。
从孝儿场去趈滩没有公路,只能走水路,因此就给船只以生存的天地。两地之间跑运输的是一种由柴油机带动的小船,又窄又长,每只船可以坐十来个人。不是游船,故没有躺椅,只有条凳。船夫的日常生计用品也在船上,有煤炭炉子,有锅瓢碗碟,有鱼竿鱼网。坐在船上的大多都是赶集的农民,背着背篓,提着鸡笼,挑着箩筐,有时还牵着肥猪和牛羊。他们之中,女人并腿而坐,男人跷着二郎腿,赤着上身,腰带上挂着汗巾,嘴里着叼着烟斗。他们上船就讲浑笑话,但是,讲的时候如果上来了黄花闺女,浑笑话就会嘎然止住,再讲的就是前几天的趣事了。说有个背着娃去赶集的女人,坐了一段突然想喝水,就弓在船沿上在河里捧水喝,可身子刚一弯下去,背篓里的孩子就从她的头上栽到河里去了,幸好船夫一个猛子扎下去将孩子抢了起来,后来船夫就成了这个落水孩子的干爹。
      因为出入都走水路,这种惊险的事情就经常发生。所以,趱滩的算命子给每个孩子的八字断章里都有“落水关”,而“落水关”的破解之法就是找个船夫作干爹。这样,船夫就成了当地最受尊敬的人了,十里八乡的人都与他们认干亲。
      我到趈滩的时候,恰逢一个老船夫去世,老船夫活了八十六岁,却有九十七个干儿子,老船夫的儿子又是船夫。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锣鼓吹手二十拨,电影五场,乐队三拨,牛牛灯三拨,狮子灯两拨,吃饭的时候,饭桌把整个街道完全塞满,又从街道一直摆到河滩上有水的地方。三个“提调”(相当于大管家)累得满头大汗,声音全部喊得沙哑。丧房里的活路更加繁琐,仅仅“祭奠”就用了整整十个小时。翌日喜丧发出后,在丧前且跪且退的孝子绵延半里山路,而后面送丧的人更是多得吓人,前面的已经跟到了老人下葬的地方,后头的还站在房檐下,准备起步。
                                                                            九、没有完成的旅行
      多少年前,我就想到要把南广河从头到尾走一遍,也把南广河写一遍,一步一步地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这多少会让人想到,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不就是一个文字吗?是的,我的文字就是用脚走出来的。
今夜,我坐在嘉乐场的小旅馆里,一边喝着寡酒,一边在稿纸上继续自己的脚步。旅店老板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听说我是一个爱写作的旅客,就趴在我的身边看我写字。她把我的稿纸要了过去,“哇,写了这么多,我帮你算一算,不介意吧,呃,一页五百个字,五十页,二万五千字呀,你完成了一次长征……”“没有二万五千里,我写下的只是二万五千个脚印,离二万五千里是多么遥远的呢。”我说。她说中了我的心事,是的,南广河就是我的长征。这些年来,我的脚步一直在走南广河的路,手里的笔也一直在写有关南广河的事。可是,南广河因其博大和漫长,我哪里走到了它的十分之一,写到了它的百分之一呢?即使从四里坡走到南广,也只是走了一条线,可南广河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面。可更遗憾的是,这一次决心走到长江边上才停下的脚步也只能在这里停下了,我还是一个教师,开学在即,怎能不停下呢?人生就是有太多的掣肘和无奈。女子听出了我的颓丧,安慰地说:“是的老师,你的确走得不算远,但是评价东西不能光看它的长度,还应该看它的深度吧。”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她的话不能解除我心中的遗憾。我苦涩地幽默了,“可是,我走的每一步也是不可能踏得很深呀,我是一个瘦子,身长不满五尺,重不足六十公斤,就算六十公斤吧,怕也不会给坚硬的土地留下很深的脚印。”当然,我的双脚也淌过南广河的水,走过河边稀软的泥淖,可是河水因其流动马上会恢复自由的姿态,泥淖因其柔软也会封闭我的行踪。我的旅行不过是随风而来的一粒灰尘,不过是一颗小小的雨点。
      然而,我还是力图给南广河留下一点什么。所以到了四里坡,我要走到丛生的刺竹林里去,去寻找竹荪,寻找竹花,寻找竹笋,寻找在丛林里川流的水线,一任竹刺撕碎我的衣裳,一任荆棘划破我的肌肤。我希望那竹尖上飘着的布片经年不碎,那乱石上印下的血痕永久不消,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当我站在顺河的花丹桥上时,我也试图给这洞简陋却重要的小桥添上一点什么。可是,当我看到“新人踩新桥”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口哑了,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搜尽枯肠,雕琢出来的文字,也不可能有那个曾经的女子说得那么天然。她是南广河的女子呀,她的灵魂和气质简直就是南广河自己,也只有南广河自己的锦心绣口,才能留下如此天然的辞章。还有啊,在九丝城上,面对苍茫而悲壮的历史,我也想吟一首诗填一首词什么的,可是想去想来却只想到“陈先礼到此一游”几个字。我再不敢希望留下什么东西了,因为我终于明白,自然造化的土地只属于造化的自然,而我不过是一个热心的旅人。我终于改变了主意,既不可留下,就带走吧,我抓起一把焦米放进自己的行囊,那是三百多年前那场疯狂杀掳与垂死挣扎的证据。或者,带走也是一种留下,一种无奈的留下。
      我的旅行是孤独的旅行,我尽量让自己一个人行走在路上,这样我就多一分清静,多一分凝思,多一分凝思就对这一片土地多一分揣摩。是啊,三百里的河流谁知道她形成于多么渺远的历史呢?她从渺远的历史角落流到了今天,又孕育了多少美与善的风情呢?又承载了多少苦乐和故事呢?又该如何去认识这些故事之间的联系呢?
面对这么多问题,单靠凝思就不能解决了,就需要我走进河畔的山水人家,走进我的旅行的初衷,虽然如此也恐怕离我的初衷甚远。因而,我的旅行又是集体的旅行,是壮阔的旅行,因为有很多人和物都融入了我的脚步,融入了我的清静与凝思。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帮助过我的人。在九丝城三天,我就在一个行医的老人家里住了三天。老人给我熬药,领着我去看五谷仓,去看鸡冠岭,去看都都寨,去认真研磨平蛮碑记。让我惊异的是,老人虽已年过七旬,却对南广河如此热情,对我这样一个浪荡之人会如此热情。我感激他们的热情,却又疑惑于他们的殷切,是为了我的游历的热情而感动呢?还是希望我把这片山水全部带走?我的手突然抖动起来,手里的笔如此笨拙,自己的才华又如此有限,怎么才能对得起老人,怎么才能对得起这片山水和土地?
      且止是九丝城上的老人啊,还有长官司旅馆的老板娘呢?还有悬棺脚下的谢家呢?还有妹妹窝里的黄家呢?还有趱滩的周家呢?他们打着火槁,扛着梯子陪我去探索溶洞里的风景,他们置满了一桌桌酒菜,让我品尝“竹宴”的芬芳,他们扛着竹笆,背着背篓,带着我去涨满洪水的河边捞水柴。如果不是他们,我如何能将南广河的水饮得那么甘甜,怎么可以把他们的生活体验得那么深切?
      我现在孤居在嘉乐乡的一家小旅馆里,旅馆是傍水而居的,我住的二楼下面就是红水河。陪着我写字的女子说,因为红水河流经之地全部是红沙土,所以涨水就呈紫红,红水河就是这样得名的。然而,在没有山洪的今夜,河里的水却是那么清澈,那么轻盈。它从高处流来,往低处流去,撞击着河里的红砂石,抛起朵朵白花;拂过岸边的花草,宣传着花草的芬芳;它在有星星的静里欢笑,却又衬托着夏夜的静谧。小小的红水河简直是一个静谧的使者,她要把嘉乐小镇的静谧送到五里以外的南广河吧。她们汇拢的时候,又将是何等壮观的一场静谧呢?
      动和静原来这般没有区别,就像孤独和热闹没有区别那样。我此刻的心是静谧的,有了心静自然凉的惬意,可我的心又是流动的,从我上四里坡的第一天流到了现在,从四百多年前流淌到晚清和民国,再流到了今天。夜郎西的血雨腥风,张献忠的马蹄狂乱,继之的填川迁徙,民国的烽火连绵,是何等豪壮的大动啊,可是,建武场的平蛮碑,祠堂里升冉着青烟的香火,骑在竹木排上摇荡江心的汉子,八旬老人的娓娓讲述,还有趴在我身边的女子,又是何等的大静呢?然而,这些大静之人与大静之物却又静默而安详的讲述了南广河四百多年的沧桑巨变。一切疯狂地劫杀与绝望地呐喊,一切慷慨悲歌与奋发图强,一切山间的竹韵与水里的浆声,不都是由他们去讲述的吗?
      现在,我静坐在红水河静谧的流动中,让自己的凝思与感动在稿纸上静静地流泻,希望这一沓静默的稿纸能够给更多的人带去凝思和感动,希望能摧发他们踏进南广河来的念想同勇气。这都是因为南广河的缘故啊,因为她太无私,因为她太博大,因为她太源远流长,她孕育了一方或贫瘠或肥沃土地,孕育了千千万万或破碎或和谐的山水人家,孕育了无法写完的或崇高或优美的故事。
      亲爱的读者啊,如果您不愿重复我走过的道路,就请往前走吧,前面还有文江,还有庆符,还有来复,还有大窝,还有月江,还有南广,还有三十六个望夫石,二十四个望娘滩……
      只要您有这分热情与勇气,南广河一定会用她固有的安详,娓娓地给您讲出一个个流动的故事,相信会带给您更多的凝思同感动。
2011827日于嘉乐场
201312月修改于大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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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4 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鄙视楼下的顶帖没我快,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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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1:04
谢谢。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1:02
谢谢。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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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唯实 发表于 2014-4-3 00:03
对于作者,是一次艰难又揪心的文化苦旅,没有对文化的挚爱和沉思,没有对文化底蕴的亲身体验和发掘,断然写 ...

谢谢您的鼓励。谢谢。我的写作是痛苦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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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5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受益匪浅, 佩服  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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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5 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蜀侃 于 2014-3-5 16:55 编辑

花了几个钟头,可算一口气读完.加乐人,老家在人头山下,红水河畔,从小听讲的南广河故事太多.对此文情有独钟.写得好,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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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深邃,文思流畅厚重。有余秋雨美文的味道!  发表于 2015-1-5 22:19
谢谢你的阅读与勉励。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3-10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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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6 01:5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文章我喜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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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22 21:08
承接歌曲写作,配器。专业录音,音乐编辑等业务。手机:15983101231,QQ:286640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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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6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好,心灵锤练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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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感谢你的励勉。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3-10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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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6 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很久没读到这样厚重大气的文章了!只有真正沉寂下来安静读书,安静思考的人才会写出如此大作!非一日之功夫能成就此文!继续努力吧,相信你会走得更远!拜读此文,你让我又想起治泓<遥远的南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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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夸奖、支持与阅读。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3-10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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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7 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是简单的一个“好”能够概括的。南广河啊,已经衰老,此文之后,还有如此厚重的挽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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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谢你们的鼓励了。我对南广河的感情太深。费时数月,力图写出南广河的部分精彩,但因才力有限,实难写出其厚重的百分之一二。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3-10 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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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10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方天画戟 发表于 2014-3-7 10:41
不是简单的一个“好”能够概括的。南广河啊,已经衰老,此文之后,还有如此厚重的挽歌吗

太感谢你们的鼓励了。我对南广河的感情太深。费时数月,力图写出南广河的部分精彩,但因才力有限,实难写出其厚重的百分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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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告诉我怎么走到南广河的源头吗?我一直想去,就是不知道路线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3-13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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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10 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聚雅轩 发表于 2014-3-6 11:32
写的好,心灵锤练的文字。

谢谢你,感谢你的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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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10 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心雨 发表于 2014-3-6 19:42
很久没读到这样厚重大气的文章了!只有真正沉寂下来安静读书,安静思考的人才会写出如此大作!非一日之功夫能 ...

谢谢你的夸奖、支持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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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10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蜀侃 发表于 2014-3-5 14:50
花了几个钟头,可算一口气读完.加乐人,老家在人头山下,红水河畔,从小听讲的南广河故事太多.对此文情有独钟. ...

谢谢你的阅读与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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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0 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时候一直知道家门口这条河叫符黑水----真有诗意, 不叫南广河,什么时候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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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黑水是南广河在高县段的名字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3-13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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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1:06 | 显示全部楼层
高州之子 发表于 2014-3-10 22:46
小时候一直知道家门口这条河叫符黑水----真有诗意, 不叫南广河,什么时候改的?

符黑水是南广河在高县段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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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13 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白兔记 发表于 2014-3-10 21:46
太感谢你们的鼓励了。我对南广河的感情太深。费时数月,力图写出南广河的部分精彩,但因才力有限,实难写 ...

能告诉我怎么走到南广河的源头吗?我一直想去,就是不知道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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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31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南广河挽歌》的第一个读者,原题叫《南广河纪略》。欣赏!兄弟加油,看好你,你写作的前途大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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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乾兄也逛这个网页啊。我还不知道。我有多少斤两你还不知道么?说甚客气的话呢。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10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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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3 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对于作者,是一次艰难又揪心的文化苦旅,没有对文化的挚爱和沉思,没有对文化底蕴的亲身体验和发掘,断然写不出如此深沉、磅礴又细腻的文字;对于读者,是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文化大餐。感谢先礼,带我们穿越了了母亲河的历史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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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的鼓励。谢谢。我的写作是痛苦的写作。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5-10 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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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9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读,依旧读到文章的厚重大气。特别欣赏!论坛上难得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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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10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半个我 发表于 2014-3-31 21:42
我是《南广河挽歌》的第一个读者,原题叫《南广河纪略》。欣赏!兄弟加油,看好你,你写作的前途大于我

甲乾兄也逛这个网页啊。我还不知道。我有多少斤两你还不知道么?说甚客气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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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着、深沉、厚重、大气!“文挟风雨,笔走龙蛇”!  发表于 2016-2-17 17:27
我逛这个网比你早哦  详情 回复 发表于 2014-6-7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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