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文化最大的基础是文学表达

心雨

文化最大的基础是文学表达

　                                                                                　

     □阿来

　　

《宜宾日报》编者按：

        1月22日，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应市长徐进邀请，出席宜宾市作家协会2015年度工作总结会，并就文学重要性、作协地位和作家职责、新时期文学创作面临的问题等话题，作了指导性讲话。这对于我们学习领会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贯彻落实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和中共四川省委《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实施意见》，将起到很好的作用，现摘要刊发以飨读者。

　　今天大家在这个作协会上，谈到了地方作协怎么开展工作、作协这个机构在当地到底起什么作用，它该怎么运行的问题。我们作为文学创作者，大家在一起交流切磋写作的心得与收获，和遇到的问题与困难，所有这些话题都给我很多启发和感受。

　　作协工作这件事，大家谈得比较多，我不多说，想着重谈一谈今天我们遇到的问题与困难，就是作家协会它的性质是什么？我不是说这个机构设置和编制管理等，是想说我们这个地方，如何看待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团体，一个文学家聚集的机构。如何看待这个机构，其实反映了一个地方文化生态的问题，也反映了一个地方党委、政府对于文化的理解。当文学爱好者组织成了一个相应的机构时，是不是就和另外一些我们工作之余的业余爱好一类协会等同起来了呢？爱好放风筝的人，组织一个放风筝协会。如果只是拘泥于社团注册管理，从法律的意义上，它是等同的。我们爱好钓鱼的人，成立一个钓鱼协会；我们喜欢养鸽子的人，成立一个养鸽协会，到民政局去注册一个这样的协会，确实从这个意义上讲相似度非常高。但是，大家都知道，文学绝对不是一个地方一些人下了班没事，去钓鱼、养鸽、放风筝或者打太极拳，文学从古至今就是一个地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共同坚守的精神家园。我们之所以可以称为一个地方，之所以可以称为一个国家，之所以可以称为一个民族，就是我们用这种文学书写的方式，不断书写自己的历史，表达自己的情感；而这种历史经过不断的书写与表达，情感得到不断渲泄，这就形成我们今天老百姓、商人、官员经常挂在嘴上的文化。文化是一个无所不在的东西，而文学则是文化最基础的表达。没有文学，我们别的文化恐怕表达都很困难。从古到今，诗经开始，一路下来，我们分别表达的情感，依然是诗经这种文学形式所规定的范畴；今天我们表达的爱情，仍然是诗经“关关雎鸠”所表达的情感。我们要画一幅关于爱情的画，不管是油画还是国画，当然有一套自己的技术传承，它的意思呢？绘画自己不会创造出意思，绘画的意思从哪里来呢？从文学来。所以，文学既是文化的基础，也是一切艺术门类的基础。即便国家在设立各个艺术家协会的时候，作协和其他协会也是有区分的，大部分省市也是有区分的，从行政级别上讲也要高一些。倒不是因为我是省作协主席才这样说，我们本着中国文化发展的渊源，不只是中国文化，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化也是如此。文化最大的基础是文学表达，所有艺术门类所表达的最基本核心内容也来自于文学。所以，在表达我们情感，书写历史，或作别的艺术探索表达，如书法、音乐、戏剧种种，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文学，这些门类如何存在如何表达？

　　今天的社会已发生很大变化，其中一个最大的变化是分工越来越多越来越细。我希望不要把文学作为一个社会分工，文学是所有人类的。当然一些人是书写，但大部分是通过接受别人书写，欣赏别人书写，受别人书写的熏染和教育，美学的教育、道德的教育。文学或者文化，反映出一个地方的生态，这个生态是道德的、美学的、文化的。一个地方包括自己从事文学的人，过于把文学当作和别的业余爱好一样的爱好，恐怕这样的看法是不对的。同样，我们当地各个行政部门的领导，如果仅仅把文学当作诸多社会分工当中的一种分工，恐怕这样也是不对的。把文化人聚集的协会，看成和别的业余爱好等同的协会，恐怕不单是对当地从事文化、文学工作的人的不理解和不尊重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发生了严重偏差。

　　这种社会对文学对文化认识的偏差，还体现在把一些生活习惯当成文化，而把真正的文化等而下之，我觉得这是我们社会文化生态出现了大的问题。比如，我们到宜宾，今天会酿酒会喝酒，就叫酒文化，其实这只是一种生产技能。我们为什么没有听到日本人说，他们相机好就是相机文化呢？好的相机不就是他们制造的吗？我们造酒不同样也是一种商业产品吗？我们上厕所也要说厕所文化，无非就是把厕所打扫干净一点。我们真正该说的文化，在这个意义上讲，受到削弱与贱视。

　　听了宜宾作协对一年来工作所作的详尽介绍和我对宜宾的了解，看得出来你们对自己地方文学非常热爱。当然，这种热爱并不是要强行分一个高下，但世间事物本身从来就有高尚卑俗之分。我们可以说，中国从古至今，文学就是高尚庄重美好的。大家做了很多工作，我表示敬佩。

　　交流当中还谈到很多文学方面的问题。数量有了，质量还应有更大的提升，如同习总书记说的有高原缺高峰。我们有数量，但是质量上难免差强人意。这里牵涉到另外一个问题，我们每一个创作者，我们都是作家协会的人，都不只是文学欣赏者。比如一个开饭馆的人晚上读唐诗宋词，一个房地产老板晚上也可能读汉乐府等，他们只不过是文学欣赏者。既然我们都成为文学创作的一员，成为文学生产力，文学生产力遇到新的问题，我们该如何正确面对。

　　现在文学遇到最大的问题就是社会转型的问题。社会转型不只是政治的，在中国主要表现在经济的技术的。经济技术的进步与发展，带来社会的重新分化，利益的重新分配，重新出现新的产业形态，重新出现新的职业岗位，重新出现新的商业模式。在这种转型过程中，造成我们文学表达的困难。从诗经、汉乐府以来，我们以前是基于古代农业社会的逐渐进步，是缓慢的。中国近几十年，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如今的大变局，再用过去的古典审美经验，就不能处理好当前现实。美国著名诗人、新批评学代表艾略特认为，只有用创新的方式，才能适合当时美国或者英语世界的文学现实。怎样创新呢？艾略特曾经说，今天的社会变化，带来一种东西叫感受力的分离。感受力从哪里来，就是我们要表达某种事物，表达我们某种情感，从古典文学传统一点一点积累来的。我们要想表达某种情感，处理某种现实时，李白是怎么说，杜甫是怎么说的，从修辞到立意到文章结构，审美的基本经验还是那些经验，且经验够用。但工业社会到来后，尤其是今天，信息时代到来互联网时代到来后，中国乡村中国传统的那种农村社会方式完全崩溃。而中国在五十年代之前，我们的文学经验都是乡村社会的文学经验。但现在明显不够用了，我们文学训练、文学传统中得到的文学经验，不能很好表达处理现代的题材和现实，表达我们更加复杂的现实中的感受。这就需要我们把眼光转向世界。今天做文学已经需要世界性，我们已很难再说哪个国家的文学，哪个地方的文学，归根结底都是世界的文学。这早在歌德时代就已预见了，他第一个提出。资本主义刚刚萌芽，文艺复兴刚刚开始，他就已经预见，将来文学可以是不同语言，文学审美、文学思想，不只局限于某个国家，资本主义的到来，资本的力量技术的力量将整合全世界。

　　今天我们说全球化，反弹也是基于全球化的反弹，全球化文化信息共享。我们中国文学还没取得很好的处理信息社会工业社会的经验时，我们可以占一定便宜。我们是发展中国家，虽然我们的钱多一点了，但我们在文化形态精神形态，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其实是西方人早就面临的问题。人类经验是共同的，西方社会先于我们经历了我们正在经历的社会转型震荡，先于我们经历了传统社会的崩溃和新型社会的建立，他们也先于我们经历文化上的痛苦。我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诗人卡尔·桑德堡，芝加哥是美国率先发展起来的大城市之一，钢铁城市。资本家藐视劳动者，压低工人工资，不管空气污染，造成芝加哥钢铁工人联合大罢工，这是“五一”劳动节的起源，是劳动者争取权益的纪念日。钢铁时代来临时，卡尔·桑德堡思考什么是时代的主流，写过一首诗，写出他的苦恼：美国，我看见你，已经长出钢铁的身躯，也长出了钢铁的嘴巴和钢铁的胃，但是，我还没有长出钢铁的牙齿，可以咀嚼你；没有长出钢铁的胃，可以消化你。他表达了美学上的焦虑。美国已经是工业时代了，但我们的文学经验还不够表达这个时代，他希望自己能长出钢铁的胃，不再消化农村的谷草等，而将工业时代进行美学提炼，变成优美的文学。我们今天很多文学批评家都在说，我们要表达时代。但讨论都语焉不详，没有深入过。面对这些问题，他们焦虑。正是这些焦虑，让他们去解决。不然，他们还是会在周末去乡下采风，去看那些谷草，去写那些牛羊。当然，这也是我们今天经常采用的方法。问题是现在中国社会已经具有这么大的城市体量，这么大的工业体量，这么大的信息产业体量时，我们该怎么消化呢？宜宾并不是大城市，但宜宾都到了这样程度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象整个中国的情况，社会转型期的表达，确实需要我们做新的工作。以前我们很多人经常到甘孜采风。因为甘孜好写。但我们老是写那些简单的好写的东西，进步就小，当然能保证一定的成功率，但我们能否敢于去写可能会导致失败的作品呢？我说，成都也是生活，为什么偏要去甘孜呢？我们文学缺乏最大的社会关切。还不是反不反腐那些，那是阶段性的小关切。大关切就是社会如何转型，社会转型当中出现什么样的新的情况，新的社会关系，新的社会阶层，新的商业模式，新的社会构成方法。这需要我们多下功夫。这是我们大家的难题，需要我们有这样的焦虑和敏感。

　　我想起刘勰《文心雕龙》中，谈文学家成功要具备四个条件：才、气、学、习。

　　才，在古文中最初的意思是草木之初生也，即草木刚刚长出地表，向上贯之，以期枝叶，开花结果。我们经常会说这个人有没有天才，而天才在我的理解中，不是偶尔灵光一现，重要的是天才有没有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这种可能性是敏感和敏锐，它包含了文学形式上的敏感、语言上的敏感、修辞上的敏感，更重要是对社会变化的敏感，社会变化当中世道人心的敏感。

　　第二是气，我们需要大气。我们的目标都很短，我们的要求都很功利。在满足基本生活条件下，我们要养浩然之气。如果不养气，李白何以成为李白，杜甫何以成为杜甫。我们如果只是有点小新鲜，那不是真正文学所需要的。老庄说，野马也尘埃也，大道之行之气。我们要自己培养。

　　第三个是学。我们做文学的人，除了学习来自文学作品本身的学问，还要建构本土地方知识。中国大而无当的学问很多，小而细的学问少。我们可以谈中国史，但我们可不可以谈地方史？在谈宫廷剧皇帝老儿如何睡觉等，这一些学问有也可无也可，但地方学问是非常需要建立的。

　　第四个是习。习是经常的写作训练，或者说创作。我们现在很多人但凡有点时间，都把重点放在习，而把前面三个写作所需要的学术上道德上人格上的修为关注的少些。

　　今天，我坦率地对作协工作的想法与我个人创作之间，新时代所面临的问题作了交流，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做好个人的创作。

                                                                   （载1月27日《宜宾日报》）

天大地大我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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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眼烟云

感谢心雨，用心述说，传承文化和艺术！

源上泉

参加了那次会议，聆听了阿来的演讲，受益匪浅：文学在文化中的地位……

柴火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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