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世间多少人,天上多少星。父亲那颗星流逝了,离我越来越远……我心中的天空,父亲这颗星愈来愈明亮。
一张披黑纱的像片挂在墙上,默默无语,围住父亲的黑边是没有阳光的地层。但是,我的影子依然在他慈祥炯炯的瞳孔里。每天夜里,我都与父亲对话,他成为我忏悔的神父。
父亲是遗腹子,来到人世就没读过一页父爱这本厚实的散发汗香的书。父亲却把一腔心血,注入我们兄妹三人的动脉。父爱是庄重而神圣的。挑煤的路上,父亲把属于他的那根红薯递给我,自己大口大口地饱饮山溪水……跨进中学门那天,父亲把那支高中毕业时得奖的钢笔郑重交给我,反复叮咛:要端正清晰地书写人生……我参加工作离家的前夕,父亲带我进餐馆“开小灶”,看着我贪婪地进食,父亲不动箸,默默地吐着一个个逐渐长大的烟圈……
父亲矮小羸弱,与那架人力板车那么不协调。下坡,板车如顺流飞驰的舟,父亲仅仅凸现一颗昂扬的头颅,像微型的不倦的发动机。上坡,只见板车艰难地爬行,而不见父亲。紧绷的绳套勒进匍匐向前的父亲肩头,如独弦琴没有和声……从仓库到商店,从商店到仓库,随着地球轮回的轨迹,父亲是一只行色匆匆的蚂蚁,始终在自己那块狭小而走不完的天地里,“吭唷”、“吭唷”地苦呤一首词……
父亲急躁暴戾。他竟把叨骂不识字的母亲作为消除工作疲惫的一种方式。朴实善良勤快的母亲,一生都在注释逆来顺受的内涵。他象一块多灾而神奇的海绵,汲进的是带沙苦涩的雨水,挤了的却是洁白甘甜的奶液。不懂事不争气的我,常常冒犯父亲,因此常常挨父亲雷霆般的谩骂和铁锤样的竹棍。现在,永远没有父亲的声音和动作了,我分明感觉,父亲的骂声是振聋发聩的动听音乐;父亲那根打我的竹棍,已长根展枝抽叶,成为悦目的绿荫。父亲的基因留在我身上,使我常常反省自疚,但最终未彻底割除暴躁的毒疮。
父亲的命运如泡菜坛里的苦瓜。他六岁过继给人家做儿子,十六岁步入社会独立谋生。没想到,养母成分的帽子亦盖在父亲头上,沉重如泰山;养母死后魂魄仍贴在父亲身上,压弯了他的脊梁。
风风雨雨,曲曲折折,苦苦乐乐,父亲知足达理,小心处世,谨慎为人,总算老老实平平凡凡地走完了一生。父亲去世那天,家里骤然间涌来十几名党内外的领导和群众,大家说:“老林刚被平反,落实了政策,本该过轻松的日子,怎么就突然谢世了呢?”……父亲直挺挺冷冰冰地躺在木板上,再不能笑脸陪人了。
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人。父亲的那颗星消失了,我的那颗星还挂在天上呈现淡淡的光。怀念父亲,是一种精神享受,同时也感悟生命的沉重。想起父亲,我应该做好父亲。当我那颗星有一天投进黑洞里,相信儿子也会写一篇文字,为我画一个不是畸型的句号。 |